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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第2页)

当舒达海突然出现在“元兴隆”时,这女人突然变得神情紧张起来。她发现舒达海一直在盯着雨晴看,并且还有意无意地问雨晴一些家里的事。舒达海来得多了,方老汉也就发现了舒达海的异常。方老汉把他的担心说给了这可怜的女人,同时自己也尽量不出远门。然而雨晴却不听爷爷和母亲的劝告,常常一个人跑出去玩耍,学堂放学了也不见人影,害得方老汉到处找个不停。那天,她说,“有个叔叔一直来学校陪她玩,还问过她妈妈的名字。”那女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不好起来,她的嗓门也提高了八度,“你这个野孩子,让你不要乱跑,不要乱跑,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告诉娘,那人还问你啥了,你怎么说的?”雨晴看到娘发了脾气,也不示弱,她的声音也变得尖利,“玩会儿怎么了?你看我们学堂的那些同学,他们哪个像我啊,一天到晚关在屋里,就像只笼子里的鸟。”

“你怎么这么跟你娘说话?我问你,你给那人说啥了?你到底是怎么说的?”女人彻底生气了。

“你少管我!管我怎么说的?”雨晴更是涨红了脸,和女人呛呛了起来。女人气愤至极,突然抬起手,打了雨晴一巴掌。

雨晴惊愕不已,她一甩头发,哭着跑出了“元兴隆”药铺。

第四章

雨晴,梳把头吧。

曹子轩扔过来一把梳子。他说,你不应该这样任性的,你妈妈全是为你好,我去找她,让她来接你。

“你敢?”雨晴拿起一把水果刀,对着自己的心口。那副披头散发的样子,真有几分骇人,“你要告诉我妈妈,我就把刀子捅进去!”曹子轩乜了她一眼,说:“你把刀子捅进去,我也要告诉你妈妈。你总不能一直呆在我这儿。”话音未落,曹子轩不由大叫了一声。

雨晴竟真的把刀子戳在了自己的腹部。她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嘴里说,“你难道不知道我是土匪的女子?我什么都不怕,没有人能逼我。”曹子轩一把夺过了刀子,他看到血已经染红了雨晴的衣服。她大叫:“你去告诉吧,现在就去……谁会在乎一个土匪的女子?……”

曹子轩的眼里湿润了。她多次听雨晴讲过她的过去,却没有想到她是这样的倔强、这样地心硬。这是在县公刘女子学校,曹子轩抱起她,奔向了学校的医务室。

公刘女子学校实行壬戊学制,初级小学四年,高级两年。公刘是周王的先祖,相传远古时期曾在这里开荒拓野,教人稼穑,使得这片蛮荒之地有了人烟。所以公刘也被当地人奉为先祖,这所女子学校就是以公刘的名字命名的。雨晴已经上完了初级小学,下学年上高级。现在学校放假了,学校里基本上没有什么人了。曹子轩的父母是这个学校唯一的外地人。他们回老家西安看曹子轩的爷爷了。曹子轩留下来看门。雨晴在学校里不是那种爱学习的孩子,除了国语和唱游课外,算术、公民、国音那些课程她都不感兴趣。曹子轩的父亲曹先生就给她上国语课,她喜欢听曹先生讲白雪公主、野天鹅、海的女儿那些美丽的童话。曹子轩跟随父母到这边来上学,现在他在专区师范学校的学业已经结束了,正在考虑去哪里做事好。平时没事,曹子轩就帮助父亲改改学生的习作,干点抄抄写写的事,于是他就和雨晴认识了。雨晴喜欢和曹子轩呆在一起,给他说樱桃沟的红樱桃,给他说大胡子的爸爸。曹子轩常常静静地凝视着她,他那双大大的眼睛总给雨晴一种很清澈很清澈的感觉。她的面孔一天天变得恍惚而鲜亮。她游移不定的目光越过平淡而世俗的小城生活,如同无的之矢,在白云下划出一道悠长的弧线。她每天都巴望着发生点什么事才好。

雨晴被曹子轩带到医务室,好在制止及时,问题不大,只是皮外伤,校医给她缝合了伤口,做了包扎。躺在曹先生的屋子里,雨晴想起了娘今天的样子,从小到大,有飞鹰爸爸护着她,谁也不敢欺负她,包括她的娘。但是今天她的娘竟然为了一件小事情动手打了她,而且她好像很害怕那位姓舒的叔叔。她也不知道那位姓舒的叔叔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教室的窗外,甚至在好多个她意想不到的时刻从天而降。他说,书眉是谁?雨晴摇摇头,一脸的茫然。她说,你母亲叫什么?雨晴却说你先说你母亲叫什么,叫黄鼠狼还是佘太君?一次,曹子轩问她那人是谁。雨晴竟有几分得意,说我凭什么告诉你。母亲难道就因为那个人打了她?那么那个人又是谁呢?母亲把她生在了土匪窝里,让她从小就与别的孩子不一样。她一直想一个人出走,谁也不告诉,什么也不带,去一个自由自在的地方。曹子轩说,有一天我领你去西安吧。他说他爸爸以前是大学里的教师,日本人霸占了我们的东北,又占领华北地区,爸爸在西安街头和他的学生示威游行,被国民党军警搜捕,才逃到这个安静的地方。雨晴瞪大了眼睛,看着曹子轩的手随着说话的语气在空中挥动。雨晴没有听懂他说的话,只觉得他的神态好笑,想起来她就要笑好一阵子。

“你笑什么?不疼了吗?”曹子轩把她从胡思乱想中惊醒,“你已经十七岁了,是个大姑娘了,以后可不许这样了。”

“你去告诉我妈妈吧,我想回去。”雨晴的话让曹子轩感到意外,他故意说:“我不管,你又不是没长腿?再说你又自杀怎么办?”

“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可真自杀了。别忘了我可是土匪的女儿。”说着雨晴挣扎着就要下床。曹子轩慌了,连连告饶,说我马上就去。雨晴真的想妈妈和爷爷了,恨归恨,想归想,妈妈带着她吃了不少苦。虽然方老汉不是她的亲爷爷,但喜欢她,每天清晨起床,他都动手给她和母亲涮一碗炒面糊糊,芝麻的香味钻进她的被窝,撩拨得她再也无法赖在床上。她起来以后,就看到方老汉坐在刚开了门板的柜台后面,戴一个折腿的老花镜,看一些过时的报纸。她就躲到后面,偷偷地把糊糊碗端走,连喝带舔,弄得满脸都是,然后悄悄地把碗放回去。爷爷放下报纸,奇怪地问,“咦,糊糊呢?”雨晴大声说,“谁喝了我的糊糊?”爷爷转过头来,笑得胡子抖成了一团。

然而今天方老汉把糊糊端在柜台上,已经凉透了。女人平静地说,“干爹,你喝吧。这孩子从小在野地里跑惯了,屋里圈得久了,难免闹心。出去转转也好,会回来的。”方老汉摇了摇头,说:“可是,已经三天了,你也真是,不会好好跟孩子说吗?”

这时候,曹子轩走进了“元兴隆”……雨晴的哭声渐渐弱下去的时候,她的母亲看着雨晴熟睡后脸上悬挂的泪珠,却没有了一点睡意。雨晴回来的这几天,自己虽然表面上不理她,却在心里暗暗伤心,每个夜晚都难以入睡。她很后悔动手去打她,长这么大,她可是从来都没有动过她一指头啊。长期在隔绝人烟的虎头山生活,对于外界的人她多了许多戒备心理。如果有人知道她是红军队伍留下的人,那她和雨晴肯定凶多吉少。夜已深了,她听到街上传来由远及近的梆子声。她恍惚在路上,离乡背井的路又黑又长。那些倒毙街头的男人被她一个一个地翻过身,她多么希望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却又是心怀惴惴,却又是那么地害怕看到。

甘乾义的婆娘听说她家的事,就气咻咻地大骂舒达海,并一口气向她讲了舒达海如何挖了林中秋墙角的事,说他要是敢对雨晴起歹心,她就告诉他们家老甘,让警察队抓他。她劝慰她们母子把心放宽,并邀请去她家做客。方老汉就于当日下午关了门,和雨晴娘儿俩去甘乾义家吃晚饭。这顿饭吃得很愉快,甘乾义老婆说:“女儿长大了心就野了,做母亲的也就管不住了,我们家甜甜,嫁出去才像一下子长大了似的。女大当嫁,实在不行,给雨晴找个合适的人家,嫁掉或许能了却当母亲的一桩心愿。如今兵荒马乱,依你这副景况,早点给她找个指靠总比让你一天担惊受怕强。”甘乾义老婆一口气说了好多,雨晴的母亲恍然意识到雨晴真的长大了,马上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雨晴跟着妈妈出门的时候,与一个迎门进来的人打了一个照面。那人与她们娘儿俩互相对视了一眼,彼此走了几步,竟都不约而同地回过头瞅了一眼对方。雨晴母亲听到甘乾义老婆问:“你怎么来了?”走在路上,方老汉说,那人就是双庙的大户林中秋。雨晴问妈妈,“你认识他?”妈妈说:“我怎么认识?”话说完,却又喃喃说一句,“怎么这么像?”第二天一早,雨晴正和母亲在后屋择菜,他们听到有人在向方老汉打招呼:“方老板早!我想向你打听个事儿。”

“是林掌柜啊,您好,有事您讲。”

“这……不好意思,我想问一下您闺女……她是哪里人氏?从哪里来的?”

“您问这做什么?我的闺女,自然是我老家的,当然是从老家里来。”

“对不起,方老板,您不要见怪。我只是觉得她好眼熟,很像我的一个远房亲戚。也许我认错人了。”随后,她听到几声哼唱,随着一阵脚步声渐渐远去。这哼唱虽然显得漫不经心,虽然唱词不清,但她还是听出了“山河碎”的调子。

很快,方老汉来到后屋,很紧张地说对她说:“不好,有人注意你了,千万不能让他们知道你与‘红匪’有牵连。以后就不要随便出去了,最近风声挺紧的。”雨晴突然拉着妈妈的手,说:“妈妈,你怎么了,手抖得这么厉害?”方老汉转身从药柜上取了几片药,吩咐她赶快吃下去。

入夜,她睡不着了,那熟悉的声音一传到她的耳朵里,她的心就不由地嘭嘭跳起来,怎么按也按不住。多少年了,他的声音几乎没有变化。

“半壁江山一生落寞,两鬓沧桑悲喜轻过三千弱水三生许诺,相约江湖,死生契阔浔阳远,荻花瑟,几度离索叹人世聚散,转瞬悲欢兴亡难却

黯然嗟叹,竟无语凝噎,山河破碎谁知我。……”

谁在唱?是碎娃。就是碎娃,书眉的碎娃,放羊的碎娃,但不是穿长衫、当财东的碎娃。怎么回事?我的眼睛错了,还是他错了。十多年了,关于那场地震,关于雨晴的突然而来。多灾多难的年份,多灾多难的人,万象在大结束之中大开始,一场地震把什么都改变,一个可爱的放羊娃,从此给了她另一种人生……保长们押着她迷了路,在山里面钻来钻去,她也糊涂了,她想像碎娃是凭什么在山里健步如飞的。最后,他们找到了一个小路,顺着这条小路,磕磕碰碰地下了山,他们的衣服全部被荆藤挂拦,她的脸上全是血痕。几个人已经走不动了,他们一屁股坐在地上,呻吟起来。其中一个说,我们走得远了,从这里走出去才是大路。大家似乎是一下子受到了点拨,恍然大悟,辨出了来时的方向,虽然走了不少冤枉路,但是终于可以回到原来的路上了。他们一下子被这发现弄得激动起来,腿脚仿佛也有了劲儿,满怀希望地向前走去。

他们冲出迷途的喜悦还没有来得及充分释放,不约而同一声惊呼,就觉得脚底一空,尘土飞扬间,他们全部掉进了一个陷马坑……当她清醒过来时,已不知过了多少天,保长们也已不知去向。她被反剪着双手,被几个白白胖胖的土匪用鞭子抽着向黑石崖遍布的山上攀去。后来她才知道这里是陕西吴山的虎头山。整个虎头山迷散着灰淡薄雾,环围的松林葱葱茏茏。蓝色的小花、金黄的野山菊、粉白的野棉花、红的荆棘和黄的醋梨果点缀着荒草坡和一片片谷滩,一切都静得出奇,只有浅浅的、若有若无的沟水,悄无声息地流着。

到了极陡的小道上,押解她的土匪的脑袋便与她的脚一般高度了。她边吃力地向上攀登边思忖着逃跑的法子。窄瘦如肠的林中小道让押解她的两个土匪不得已一前一后了。因为路陡难行,他们的警惕性放松了。当她看到小道前面向山下延伸的岔路口时,不由狠下了决心。她的心跳动起来。那个岔路口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用眼睛的余光向后瞅了一眼。她注意到那个土匪正把枪拄在地上作拐杖用,他的脑袋一晃一晃地快要碰到她的脚上了。她相信只需一个小小的作用力,他就可以滚下去,而且还可以打倒第二个,第三个。马上就要到那个路口了,一步,两步,三步……她在心里默数着。终于她行动了,猛转身、抬脚、狠踢,向岔路口逃跑。这一系列的动作如她预料的一样,都在一瞬间完成,而且每一个动作都极到位。他顾不上去看那几个土匪跌下陡坡的样子,就在一连串的怪叫声中奔向了那下山的路,刚跑了几步,她就听到了几声沉闷的枪声。

然而这路却越走越窄,丛林掩映,羁羁绊绊,她顾不了许多,甚至不去想这路将通向何处,只是一个劲地向前闯。她的衣衫被树枝挂烂,她的脸上划出一道道血痕,身后的枪声和喊声越来越近。冷不防一脚踏空,意念中刚刚闪出“糟了”两个字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后来她才知道她走的是一条绝路。它通向一条黑石崖。那些土匪轻车熟路却并不急追,只在后面虚张声势,她的失足完全是慌不择路所致。

不是俞飞鹰,她早就成了山里的阴魂。她虽然伤了一条腿,但却保住了两条性命。当她后来发现她已有了碎娃的孩子时,她的惊喜已压过了身体的伤痛。另一个生命的悄然成熟,让她完全抛弃了结束自己病残之躯的念头。她由此感激飞鹰,他挽救了两条生命。飞鹰是虎头山樱桃沟“关匪”的老三。当他从“夺食”回来的老二口中得知一弱女子将他们的两名弟兄从陡坡上踢下来跌得半死最后被他们逼下悬崖绝壁后的事后,心中暗自感慨并暗中带人到现场去查看。这时候他意外地发现了血泊中的书眉依然活着。

一个单身男子,是怎样帮她疗伤,给她喂药。一个与她素不相识的男人,却为她付出了那么多。他们谁也没有说什么,她就开始默默地为他洗衣服,做饭,把他那个狗窝一样的“家”收拾得井井有条。他每晚都去隔壁和其他弟兄们睡,还留下一个弟兄站在门口为她放哨。当她的腿渐渐能走动的时候,她早已迫不及待于一个黄昏,挺着日渐大起来的肚子操小路偷偷向沟外逃去。然而她没有想到,樱桃沟根本无法走出去,她被把守路口的小土匪抓住了,押到了“关爷”跟前。关爷硬说她是官府的密探,要杀了她。飞鹰为她分辩,关爷不相信,说你凭什么保证。

俞飞鹰一把撕开了他的衣襟,顺手操起熊熊燃烧的火盆里的火筷,瞪着他一双虎眼,搁在了他的胸膛上。一阵“吱啦啦”的声响,她看到俞飞鹰额上的青筋突突地跳动着。他的胸口永远地留下了烧红的火筷烙下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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