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先生一边捋着胡须,一边瞪了瞪阎七娘,眼神中既有些怨毒又有些不甘。踱了几步之后,他突然笑着说道:”好吧,我今天就卖你鬼脸七娘这个面子。既然鬼脸七娘想与这女娃娃多续几日母女之情,那我就成全你们。倘若黄老爷那边有何责怪,我也替你承担了。只是希望鬼脸七娘能够言而有信,千万不可坏了大事。”
瞧着变脸比变天还要快的冷先生,我的后脊梁不禁冒起一股寒意,心想此人真是个厉害角色,明明被阎七娘抓到了七寸,心里恨得要死,可转眼之间就能笑着说出如此漂亮的话语,真是阴险狡黠之辈!倘若这种人混迹于世,还不知道会有多少无辜的人命死他手。
阎七娘敷衍了一声,便不再理会冷先生,而是收起匕首蹲下身给巧巧擦眼泪。这一番闹腾可把巧巧吓坏了,直到此时,她才依稀明白,原来黄老爷买她进府并不是要她做儿媳妇,而是要让她陪葬。一想到这种惨绝人寰的事,她忍不住哭出声来。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她哭湿了前襟。
刀疤龙见冷先生不再坚持,便骂骂咧咧了几句后带着一群护院离开了厢房。狼狈不堪的瘦狗被这些护院搀扶了出去,此时他更像一条死狗,就连哼哼的劲儿也没有了。好在他手臂的伤口已经被包扎过了,很少有鲜血渗出来。
我看着眼睛红肿的巧巧,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酸楚。可是我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得傻傻地站在原地。在这一点上,骨头倒比我强一些,它似乎已经感知到了巧巧的悲惨遭遇,便伸出舌头舔巧巧的小手,还时不时用小脑袋去蹭巧巧的衣襟,显得极为乖巧。
”孩子,你不用怕,只要七娘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让人加害你。这几天,我自会寻机会带你们逃出去。”阎七娘一边宽慰巧巧,一边爱怜地抚了抚巧巧的脸蛋。
”七娘,从我记事起,爹娘就不在了。这些年,师傅带着我四处卖艺,稍有不顺心,他就会打我骂我。巧巧一直都是无人疼爱的孩子,直到遇见七娘和小哥哥,你们怜我疼我,把我当亲人看待,我这辈子也知足了。既然师傅狠心把我卖给了黄老爷,那我就由他处置吧,绝不能累及七娘和小哥哥。我只盼望七娘能够带着小哥哥逃出黄府,将来我到了阴曹地府,也会替七娘和小哥哥祈福消灾的。”巧巧望着阎七娘,略带哭腔地说道。说到动情之处,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淌下来,柔弱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傻孩子,咱娘俩这辈子有缘,七娘又怎能舍得扔下你。你若不嫌弃七娘家贫,今日七娘便认了你这个女儿。待到大难临头之时,大不了我们一家人死在一起。即使到了阴曹地府,我们也绝不分开!”阎七娘把巧巧紧紧地抱在怀中。
”七娘,这辈子我都会好好孝敬您的。在阳世做人,我给您洗衣做饭,就是到了阴间为鬼,我也会给您端茶倒水。”巧巧哽咽着说道,然后跪在地上给阎七娘磕头。
见阎七娘认下了巧巧,我心里也替巧巧开心,能有这么一个乖巧伶俐的妹子,那自然是一件好事。可我还没来得及祝贺,巧巧就已经走到我身旁跪拜起来,搞得我满脸通红。我想扶起巧巧,却又怕少了礼数,只得愣在原地结结巴巴地说道:”妹子......你快起身......这地下凉......”
当晚,我和骨头住进了巧巧的厢房里,而巧巧则和阎七娘住进了另一间厢房里。这样安排有两个意思,一来防备黄府的护院们趁深更半夜的时候加害巧巧,二来阎七娘和巧巧有很多贴心话要唠,住在一起方便些。
这一夜,黄府的护院们倒是没有什么动静,但是看管我们的人数却翻了倍。这些人轮流值夜,把我们当死囚犯一样看待。就连半夜起身去个茅厕,他们也紧跟不舍,生怕我们趁机溜掉。
选坟
如此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夜后,天刚蒙蒙亮,刀疤龙便差人来到厢房叫门,说是黄老爷有事要议。阎七娘也不推脱,领着我和巧巧就奔向黄府的正厅,骨头连跑带颠地跟在后面。这小东西原本有些恨我打疼了它,可架不住我昨夜的一番又搂又抱,一觉醒来,又跟我和好如初了。
到了黄府的正厅,只见黄师德和冷先生正在津津有味地吃早点,旁边还站了十几个膀大腰圆的护院。这些护院一个个面无表情,板着冷冰冰的臭脸。当骨头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他们不禁有些神色慌张。经过昨天瘦狗被咬的事件后,他们都知道这条小狼不好惹,所以谁也不想再去触这个霉头。
刀疤龙倒是没把骨头放在眼里,他一边大口打着哈欠,一边煞有介事地逗了逗骨头。骨头对刀疤龙毫无感情,对他不理不睬,也懒得看他。刀疤龙自讨没趣,不禁有些气恼,骂骂咧咧地说道:”小狼崽子,还不爱答理人!”
我连忙蹲下身去,装着跟骨头玩耍,生怕它再惹火了刀疤龙。可是骨头压根就不理这一茬,反倒打起了瞌睡。我心想这黄师德富甲一方,竟起得这么早,连个懒觉都不睡,真是不懂得享福。可转念一想,黄师德和冷先生这种心肠歹毒的人,整天都在琢磨如何害人,自然会睡不踏实。
黄师德喝了一口参茶,然后用手帕擦了擦嘴,这才缓声说道:”鬼脸七娘,这一夜睡得可好?老夫听下人说,你家的狼把我们黄府的人给咬伤了,这也太没有规矩了吧!你也不打听打听,在这方圆数百里的地界上,谁敢动我黄府的人?”
”黄老爷,并非是我家的狼不懂事,而是您府上的那位护院不开眼啊!”阎七娘顿了一顿,哼了一声,又说道,”如今这事情已然发生了,就请黄老爷看着办吧!倘若您真的气不过,尽可拿我们孤儿寡母泄愤。”
”罢了,罢了!你们孤儿寡母也不容易,现在又替黄府敛骨迁葬,念及这些,老夫就不跟你们计较了。鬼脸七娘,依你看来,我儿的遗骨该如何处置呢?”黄师德咳了咳,又摆了摆手,示意正厅里的护院们都退下。
阎七娘自然懂得黄师德的意思,待护院们都退出正厅后,她才说道:”黄少爷的遗骨泛红色,乃恶孽之兆。想要将其下葬成‘冥骨叠阳’,必须先化解这骨中红孽,否则即使下了葬,也全无功效,反倒会给黄府招来祸端。”
黄师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如何化解骨中红孽,你还是与冷先生商讨行事吧。今天,你先陪老夫出去转转。冷先生替亡子探寻到了一块绝佳的风水宝地,说是极为适宜下葬‘冥骨叠阳’。正好,你去看看这块葬地还缺不缺什么东西,回府后也好差人去办。”
”好,就依黄老爷说的办。但是我外出时必须带着这两个孩子和我家的小狼。”阎七娘想了想后说道。
阎七娘话音刚落,刀疤龙就有些不耐烦地扯着嗓子喊道:”娘们儿家家的,事儿还真多。你以为咱们是去赶集看戏呀?还想带着孩子牵着狼。甭废话,这丫头和狼崽子都给我回厢房待着去,免得到处闯祸!”
”鬼脸七娘,你多虑了。黄老爷若是要处置这女娃娃和小狼,还用得着那些声东击西的小把戏吗?”冷先生微微一笑,然后颇为傲慢地瞟了阎七娘一眼。
”黄老爷和冷先生都是有身份的人,自是不屑做那种鸡鸣狗盗之事。龙爷行事坦荡,也不会和孩子一般见识。但是黄府上下百十余人,难免会有宵小之徒。所谓防小人不防君子,七娘实在不敢疏忽啊。”阎七娘也不想撕破脸皮,只得赔笑着说道,但言语之间丝毫无退让之意。她自然有她的打算,一是担心巧巧和骨头的安危,二是想看看沿途中是否有脱逃的机会。
这时候,黄师德站起身来,摆了摆手说道:”这块葬地乃祥福纳吉之地,带着女娃和狼葸子前去自是不妥。鬼脸七娘,此事无须再多言了,老夫自会交代下人,让他们好生看待这女娃和狼畜。”
见黄师德态度坚决,阎七娘只得说道:”既然黄老爷这样说,七娘也就不再争辩了。但是有句丑话我可要说在前头,倘若咱们回府后,巧巧和小狼遭遇了任何不测,那我也绝不会独活。我阎七娘虽为低贱之身,但却是性情刚烈之人,言既出,身必行。还望黄老爷能够明白这一点,免得到时候误了‘冥骨叠阳’的大事。”
叮嘱完巧巧和骨头后,我和阎七娘就随黄府的人上路了。临行的时候,黄府的下人拿了两张烙饼给我们当早点。我倒没什么胃口,不想吃,可阎七娘不依,我只得将其撕成小块,就着凉水咽了下去。乡间的小凉风一吹,我浑身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据冷先生讲,这块风水宝地距离黄府差不多有十里路,所以黄师德和冷先生都坐着马车,刀疤龙骑着马跟在后面伺候着。我和阎七娘步行,有几个护院尾随在我们身后。起初我还有些埋怨黄师德小家子气,舍不得多弄几匹马或是多找几辆马车,后来经阎七娘一说,我才明白,原来如此行事是为了防备我和阎七娘趁机逃跑。
平日里,我和阎七娘四处替人敛骨,靠的就是一双走不累的脚。沿途之中很少会有驾车的马夫肯搭我们一程,都怕沾上晦气,所以,对我们来说,一口气走上几十里路就是一件小事。况且这清晨的山间景色非常美好,树荫林密,花草芳香,走在此路此景之中,别有一番舒心和惬意。
闲来无事,我便唱起了”骨叹悲调”。这个调子是我很小的时候跟阎七娘学来的,阎七娘说我爹骨雄当年就喜好唱这个调子。这个调子是从敛骨祖师爷那里传下来的,但凡敛骨师都会哼唱,一为念祖,二为消遣。此调以老曲作配,用喊腔节韵,忽而平稳,忽而高亢,讲究曲调的流畅和韵律的起伏:
古外苍风倦人疲,心哀暮天秋。尘沙侵远道,世事难安,泪裹相思流。
茫茫天关何处荡,欲醉觅无酒。冷影挥近忧,人心难存,阴阳两极走。
夜静天寒,阳间人,阴间骨,冥间人,处处愁连。
独处敛门,戒荤腻,断七欲,念九章,淡食素生。
自残肌骨,十七岁,三十六岁,五十四岁,以慰天灵。
骨脉、骨象、骨痕、骨气,骨骨连阴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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